海外剩女连载之八: 焦 虑

2015-08-24 00:00:0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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母亲已经用电脑QQ的免费语音服务呼叫菁喆好几遍了。这个时间,是中国的早晨6点。
 
菁喆每周都得向母亲汇报一次学习、生活、交友情况。这个习惯是从小养成的,菁喆在青春期时,未能摆脱这个惯性,到美国后,定时向母亲汇报,已经不只是单纯的责任、义务和需要,还掺杂着亲情、隔着大洋的牵挂和嘱托。
 
这一年来,菁喆每次跟母亲QQ语音时,都像一个随时想拔腿就跑的逃犯,母亲每次问来问去就是那些事。母亲为什么总是那么饶有兴趣呢?她真想求母亲忘了每周一次的语音对话这回事,让自己好好放松甚至放纵一下,但她不敢。一到周末,她就温顺地守在电脑前,听母亲的教导。
 
“妈,实在不行,我就回国吧。简历投出去十几份了,至今没有哪家公司或机构痛痛快快地回复我。归结起来,就两个问题,一是没绿卡,就没人愿意给我工作签证;二是制药行业不景气,生物专业不好找工作。其实,不让我待在这儿,我还不想待呢,美国也不全都好,很多方面还不如中国。”菁喆试探着母亲的口风。
 
“既然美国不好,为什么有钱的、当官的家属和后代都往那边跑?现在连没权没势的也想办法移民,你学历高,已经在那里,就要抓住机会大展宏图,为咱女人争气,让咱老柳家光宗耀祖。妈不要求你像居里夫人那么伟大,但你至少要成为华人的榜样。妈相信你,你能做到!在妈的眼里,你一直是最优秀的,你可是美国的博士啊,在中国有多少美国博士我不知道,但在咱库尔勒石油城,你是独一份的。菁喆,你一定要把这杆红旗扛到底,而且要把骄傲的旗帜插上白宫。我天天都看报纸,了解美国的情况。不是有个中国女博士,到白宫担任什么职务了吗?”对于这些媒体刻意渲染过的报道,母亲过目不忘。
 
“妈,那是十几年前的事,而且她也只是白宫的实习生。今非昔比了。那时美国经济形势好,就业机会多,还没有这么多中国人如潮水般涌来。现在不一样了,美国的就业市场已经挤成一团。美国人跟美国人竞争,美国人跟外国人抢饭碗。而外国人里就数中国人、印度人还有墨西哥人最多。妈你明白吗?在利益面前,尤其在经济形势不好的时候,美国人不是我们的朋友。他们认为是我们这些外国人抢夺了他们的饭碗,所以我们跟他们是对手关系。之前房东说美国人不比中国人聪明,但他们是美国公民,我们不是,这就是他们的优势,我们的劣势。就像在北京,每年大学生选择就业时,用人单位优先考虑有北京户口的,逼得一些外省市的家长,为了孩子将来能在北京顺利发展,不得不提前好几年就想着法地为孩子买个北京身份一样。”菁喆试图说服母亲相信自己所言都是事实。
 
“北京这么对待外省市人,太不公平。咱们边疆人怎么啦?咱守住边疆就是对国家的贡献,是国家的功臣。国家应该首先优待我们这些守边疆的人,可是,瞧你爸那点工资管什么用?”母亲突然愤愤不平起来。
 
“美国也同样不公平呀!道理很简单,北京是北京人的北京,美国是美国人的美国。人家的地盘,人家早就占尽了先机,无论求学还是就业,当然都要优惠自己人和自己的后代。美国本土学生上大学可以少交学费,但外国留学生的费用就高出一倍,您说这公平吗?”菁喆的愤愤不平是冲着美国来的。
 
母亲发现女儿今晚的情绪有点转弯,赶紧把她拉回正题:“菁喆,咱现在不扯公平不公平,就说你在美国发展的事,年底能毕业吗?”
 
“如果您同意我回去,我争取早点完成毕业论文。”
 
“不能回来,你得在美国发展!”母亲斩钉截铁地下了命令。
 
“自从美国经济滑坡,就业机会本来就少,如今移民到美国的中国人已经两百多万,为了利益,中国人之间总是互相掐,想要容身越来越难。我们实验室的两个中国人就因为互挖墙脚,昨天吵得可凶了。妈你知道吗?中国70%的高考状元都漂在海外,昨晚我在一个小餐馆里,就遇到南方一个城市的文科高考状元,她的成绩比我优秀,不也得打工吗?我又算哪根葱?如果我现在毕业的话,学校只能给出一年时间找工作,找不到就得卷铺盖走人,想留下也可以,那就当黑户,这又违法了,抓住是要坐牢的。”菁喆只觉得前途暗淡
 
“别唬我!笑话!既然两百万中国人都浩浩荡荡移民到美国,就多出你一个堂堂的博士?只有撤退这一条路?”母亲绝不服气。
 
“妈,人家要么是官二代,要么是富二代,有钱就可以当投资移民。那些偷渡‘黑’在这里的,没钱,没尊严。妈,美国是个很势利的地方,不卡有钱人,也卡不住偷渡的人,就对我们这些正规途径来读书的学生设置各种障碍。谁让我选错了专业呢?这里不认你学历高不高,也不认你是不是名校的,人家只看公司需不需要人,只看你能给公司创造多少利润,为美国做多少贡献。”菁喆与母亲的交流总是不畅。
 
“你还是我女儿吗?我不想听你说这些灰心丧气的话。是我女儿就勇往直前,希望就在明天!大不了,妈再苦一年,砸锅卖铁,勒紧裤腰带也得让你做个有头有脸的人。别像你爸,倒霉一辈子,害得我窝囊一辈子。等你在美国落下脚后,就把你哥你姐姐都弄出去,咱家全指着你了。”母亲的口气不容商量。
 
“妈,我有回国的念头,也是想在经济上帮衬您一把。我回新疆,到医学院或随便哪个大学都能教书,收入也不会少。这些年您太累了,爸又太老实挣不到钱,哥姐生活又不能自理,您还得给我弄生活费,我真的不忍心看您这么苦下去。”说到这里,菁喆真觉得母亲支撑这个家很不容易。
 
“菁喆你听着,我不许你这个样子回来!再苦再累我都能扛,只要我女儿能出人头地,我这些苦累就受得有价值。”母亲再一次把涌上来的泪水咽回去。
 
菁喆本想说,不仅您累,我自己也累啊。母亲累是她心甘情愿的,可自己真不想在这人才济济、职场如战场的美国社会拼下去。爱人、学位、工作、房子、车子、票子,至今什么都还没有,再这么打拼下去,何时是头呢?可这些话不能说出来,否则母亲会备受刺激,便只能卡在喉咙里。被亲情牢牢绑架的滋味别人有吗?别人又是怎么挣脱出来的?
 
末了,菁喆还是答应母亲先努力找工作,争取给她脸上争光。母亲才结束了对话。菁喆关上电脑,大脑一片空白,身体往后一倒,横在床中央,望着天花板发呆。她自问,为什么又一次向母亲投降?为什么不能像美国人那样,对不喜欢也做不到的事大声说“NO”?她不敢,也早就失去了对母亲说“NO”的勇气,她是听妈妈话长大的好女孩,也心疼妈妈为她的付出,可不知为什么,这心疼里还掺杂着几许小小的怨气和怒意。博士都读了好几年了,却始终是妈妈的一部分,而不是一个独立自主的柳菁喆。
 
母亲那边整个早晨都坐立不安。她绝不允许女儿这样灰溜溜地打道回府。这个结果太出乎她的期待,她不能接受!难道她这半辈子在女儿身上的投注真要血本无归?她后悔当初不应替女儿选择生物科学专业。其实女儿高考结束时,两人都不清楚生物是什么意思,还以为就是当医生呢。只是母亲听别的考生家长说,生物专业最有前途,北大清华的学生,只要是学生物的,基本都能出国。然而,母亲的消息来源和判断是滞后的,生物专业在20世纪90年代最吃香,那时能读这个专业的学生都是学习成绩最优秀的,而那时的美国,制药公司正在兴旺发展,需要大批生物专业人才。所以,北大、清华的学生申请出国时,很容易被批准。但近十几年,美国生物专业人才市场已经饱和,制药生产一直走下坡路,想进入这个领域工作越来越困难。眼看着,女儿连末班车都赶不上。
 
值得母亲扬眉吐气的是,菁喆是这座石油城的首位美国博士,这可太风光了。这几年,母亲变成了石油城的太阳,走到哪儿都光芒四射,直招人羡慕妒忌。
 
眼下,菁喆的前景却不明朗,母亲私底下也开始恼火,行为上也不得不低调了许多。亲戚朋友们有段时间未受到来自大洋彼岸各种消息的刺激了,像是闻到了什么异味,纷纷跟在菁喆母亲屁股后面追问,女儿博士毕业了吧?分配到哪儿工作了?一年的收入顶咱干20年吧?女儿找了个什么样的男朋友?别掖着藏着了,快拿出照片看看?是不是老外呀?妈呀,老外那全身是毛的可挺吓人!她快接你们到美国享清福去了吧?菁喆母亲曾经有多少骄傲,现在就有多少烦恼。
 
菁喆其实也不甘心,盘点一下,心里还有些酸酸的。32岁了,却有25年都在学校度过,这跟坐牢有什么两样呢?为了保持排名前三的战绩,自己从没尝过快乐童年的滋味,也好像没有过少女时代。如今在这花样年华,仍然没有时间恋爱,不懂生活情趣,没钱去旅游,不敢买漂亮的衣裙。正常女孩应有的丰富多彩的生活,对她来说都是现实版的童话。每天就是苦读书,拿学位,盼望成功的那一天。用母亲的话说,再忍忍,就会一劳永逸地享受。眼看着快熬到头了,她却怎么也看不到天亮,看不到以后的方向。
 
其实母亲是对的,已经拼到这份儿了,再爬最后一座山峰吧。菁喆又来了底气,心想,开什么玩笑,这么大的美国,竟会没有自己容身的地方?
 
(下期《海外剩女》之九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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